下山溪自然村昔日的茅草屋。資料圖片
今日赤溪長安新街一瞥。張亭攝
“他們祖祖輩輩吃番薯度日,偶爾到外地買幾斤大米,只能在春節(jié)吃兩頓,或供婦女‘坐月子’吃幾天。他們身上穿的破破爛爛,有的人買不起鞋子而光著腳板……”
32年前,王紹據不會料到,自己一個基層通訊員,給人民日報編輯部寫了一封讀者來信,反映福建省寧德地區(qū)福鼎縣磻溪鎮(zhèn)赤溪村下山溪自然村貧困狀況,竟引起全國轟動——
1984年6月24日,本報以《窮山村希望實行特殊政策治窮致富》為題,在頭版刊登這封來信,并配發(fā)本報評論員文章,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視。當年9月,黨中央、國務院發(fā)出《關于幫助貧困地區(qū)盡快改變面貌的通知》,拉開了新時期扶貧開發(fā)工作的序幕。默默無聞的赤溪村,也因此被稱作“中國扶貧第一村”。
32年時光荏苒,當年風華正茂的王紹據,如今兩鬢染霜,早已退休。重訪舊地,他感慨最多的,不只是赤溪由貧困而小康的今非昔比,更多是黨中央對消除貧困、改善民生、共同富裕從未忘卻、始終如一的牽掛和實踐。
赤溪,對王紹據,是一段32年的不解之緣;對我們,是一次中國特色扶貧開發(fā)道路的追尋之旅。
實事求是找路——
一封改變命運的信
兩天前剛剛下過一場雨。20年鮮有人走過的山路,覆滿了落葉和青苔,踩上去一步一滑;頭頂上,很久沒人砍過的茅草密密叢叢,即使是枯掉的葉子,也如鋸子般割著我們的臉和手……
從山腳到半山腰,爬了好一陣子,我們才真正明白村干部為什么再三婉拒帶我們來看下山溪村舊址:“路不好走,你們上不去的。”
路,這不成其為路的路,曾是下山溪畬族村民心中無法撫平的痛。今年70歲的李先如,40多年前就眼睜睜看著妻子因難產來不及送醫(yī)而在家中一間茅草屋去世。
當時,包括下山溪在內,赤溪村14個自然村,散落在太姥山西麓9平方公里的大山褶皺里。九鯉溪、下山溪,夾村環(huán)繞。出村唯一的路,就是盤踞山間的羊腸小道,人貨皆難進出,跳出“貧困的陷阱”殊為不易。
“走到哪里算哪里,走不動了就返回。”雖然有言在先,但我們不想半途而廢,要真切體會一下如今僅留在民謠里的赤溪之苦——“昔日特困下山溪,山高路險鳥跡稀;早出挑柴換油鹽,晚歸家門日落西?!?/p>
近一個小時后,李先如的侄子李乃松,用柴刀指著頭頂一塊不到100平方米的空地說:“下山溪到了?!?/p>
手腳并用爬上一截近兩米高、幾乎垂直的陡崖,我們才明白,李先如老人所說“前門聽水聲、后門聽鳥鳴”的意思——崖下幾百米處,是只聞其聲、難見其形的溪水;緊貼屋后,是七八米高垂直陡立的山崖。下山溪村就這樣“掛”在半山腰上。
“這一小片臺子上住過3戶人家,是三兄弟,雖是茅草房,卻是當時下山溪歷史上唯一一戶從山外娶進過女人的人家?!蓖踅B據依然清楚記得32年前第一次走進下山溪采訪的情景。
1984年5月,時任福鼎縣委宣傳部新聞科長的王紹據,帶著干糧,只身從縣城乘兩個小時長途汽車到了磻溪鎮(zhèn),再徒步18公里來到下山溪。其時已過晌午,村里人還在地里干活,只有李先如因為生病獨守家中。
“平日吃什么?日子苦不苦?”
“沒吃過肉,沒吃過大米,全年吃地瓜米配苦菜,最好的人家到春節(jié)也才買得起100斤三合谷(由粟谷、糯谷、晚稻混合而成)。”
返城路上,下山溪村民的貧困景象,一遍遍在王紹據腦海里回放:原本110多人的村子,因為貧困如今卻只剩81人,一方水土養(yǎng)不了一方人,國家能給些特殊政策嗎?回到家,他連夜一氣呵成了一篇稿子,第二天就趕到省城投稿。
相熟的老編輯卻兜頭潑了一盆冷水:“你這報道是給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抹黑!你還是黨員嗎?”
“真的是我錯了嗎?”一腔熱血翻涌一夜后,王紹據毅然將稿件投給《人民日報》。
來自閩東山區(qū)“蝴蝶翅膀的那一下扇動”,借助本報掀起了巨瀾?!皩嵤虑笫堑乃枷朐瓌t要求我們同時看到另一方面,這就是農村尚有局部地區(qū)和少數貧困戶,在生產、生活上還存在著相當大的困難”“我們共產黨人的天職,就是領導全體人民走共同富裕的道路……”本報評論員文章讓王紹據吃下了定心丸。稿件刊發(fā)后,他收到了來自24個省區(qū)市的數千封來信,有要求代轉糧票、油票、布票及現金的,甚至還有表示想來赤溪落戶參與建設的。
福建省委和福鼎縣委也迅速反應??h委當天召集相關部門開會,會上當場拍板免除這一年下山溪村征購糧任務;第二天,縣委書記、縣長帶領有關部門,和王紹據一起到下山溪實地調研。
最初的辦法和社會上的關懷,思路基本一致:送錢、送物。于是,“輸血”開始了——福鼎縣各個部門籌措資金,為下山溪22戶村民平均每戶送來3只羊和一些樹苗、雞苗。
然而這種救濟式扶貧的結果,卻不盡如人意:精心飼養(yǎng)的羊羔,不到一年損亡殆盡;年年栽下的樹苗,也都長不大?!熬褪沁@種割我們臉和手的茅草,羊吃不了,吃了就得‘爛嘴病’‘爛耳病’;樹苗也一樣,山地太薄不長根,年年種年年死?!被仡櫘斈?,李先如愁得只能一趟趟找王紹據訴苦。
王紹據坦言,“輸血”不治本、“窮根”依舊在。行路難、行路難,無路就走不出真正的“脫貧路”。
至上世紀80年代末,下山溪村年人均收入仍不足200元,整個赤溪村貧困率達90%以上。而其時,地處閩東的寧德尚屬全國18個集中連片貧困地區(qū)之一。
轉變觀念造?!?/p>
搬出一方新天地
“25年前,我在中國福建省寧德地區(qū)工作,我記住了中國古人的一句話:‘善為國者,遇民如父母之愛子,兄之愛弟,聞其饑寒為之哀,見其勞苦為之悲?!两瘢@句話依然在我心中。”每次重溫習近平主席在2015減貧與發(fā)展高層論壇上的主旨演講,王紹據都難掩激動,“針對當時閩東的貧困狀況,地委發(fā)出了‘擺脫貧困’的莊嚴承諾,一下擊中了閩東人的心坎。”
1989年7月,因為那封信,一沒大學文憑、二沒辦報經驗的王紹據,被時任寧德地委書記的習近平同志親自點將,成為正在復刊籌備中的《閩東報》負責人。在他身后,此時的閩東大地,一場以轉變思想觀念為突破口的擺脫貧困攻堅戰(zhàn)正在打響。
經過深入調研,習近平同志針對當時寧德貧困狀況多次強調:地方貧困,觀念不能“貧困”;不能寄希望于國家上重大項目,一下子抱個“金娃娃”;要把事事求諸人轉為事事先求諸己;要有“弱鳥先飛”的意識,堅持“滴水穿石”的精神……
只有擺脫意識和思路的“貧困”,走出一條因地制宜發(fā)展經濟的路子,才能使貧困地區(qū)面貌煥然一新。習近平同志當時的思考非常深入,“閩東走什么樣的發(fā)展路子,關鍵在于農業(yè)、工業(yè)這兩個輪子怎么轉?!?/p>
工業(yè)、農業(yè)都離不開電力,閩東的優(yōu)勢就是豐富的水電資源。在寧德地委的強力推動下,赤溪村上游的桑園水電站1989年當年就進入前期準備,1993年實現全面開工。因施工所需,赤溪村通往外界的羊腸土路變成了可以走貨車的砂石路。
要想富,先修路。赤溪迎來了轉機。憋著一口氣的黃國來和許文貴,怎會讓基礎開發(fā)式扶貧的機遇稍縱即逝?
黃國來時任赤溪村黨支部書記,也是村里當時少有的上過初中的文化人。許文貴時任磻溪鎮(zhèn)黨委書記,他還有一個身份——桑園水電站建設指揮部副總指揮,分管移民搬遷。
老黃的想法是,從村里再修條路接上這條砂石路,把分散的14個自然村集中起來;而許文貴卻在想:能不能把移民搬遷的辦法“移植”到赤溪?兩人一碰撞,一個“搬”字脫口而出,不約而同。
說起來容易,做起來難?。≌灏徇w安置的想法,傳到了下山溪村老人們的耳朵里。世代居住于此的畬族老人們反對:“下山干啥?天不是咱們的天,地不是咱們的地,路不是咱們的路,死了都沒地方埋!”
最終打動老人們和下山溪村22戶村民的,還是實打實的政策與心貼心的誠意。
今日赤溪村主路——長800米、寬15米的長安新街,那時還是一大片竹林、菜園和雜地,屬于村里以杜姓為主的幾大宗族族產。為了安置下山溪村這22戶村民,1993年夏,老黃代表村兩委和族長們談判,他們最終答應以每畝2000元價格出讓。
“每戶兩層樓,沿著長安新街規(guī)劃線兩側各11戶。他們只從山上帶下來80根木頭。”包括蓋房用的砂石、水泥、空心磚等建筑材料,錢全部由赤溪村兩委和鎮(zhèn)里在上級幫助下籌集,孩子們一并轉入赤溪小學。就連老人們擔心的墳地,鎮(zhèn)里村里也考慮到了:墳墓可以遷到村后山里。
從1994年8月到1995年4月,下山溪村22戶村民全部完成搬遷。由此開始,20年間,赤溪另外13個自然村的群眾,也分三期陸續(xù)搬至長安新街兩側。截至目前,赤溪村408戶、1800多人,已有356戶、1500多人搬到中心村。下山溪搬下來的第二年,桑園水電站建成,赤溪村結束了無電的歷史。
今天走在長安新街上,水泥路面,平坦硬實。兩側多為三層小樓,一樓是店面,二、三層為住家,每榴(當地土語,即一棟)均為3.8米幅寬、12到15米進深,彼此相接,不留縫隙。商業(yè)牌匾、路燈、垃圾箱、指示牌、停車位,均統一制成,井然有序。清晨時分,勤快的閩東婦女早早打開店門,或煮粉燒菜,或擦桌拖地,給寒氣凝霜的大山冬日,平添了絲絲暖意。
赤溪整村搬遷的成功經驗,迅速遍及閩東。霞浦縣一位村民喜遷新居后,曾寫下這樣一副對聯:“造就一方新天地,福到農家感黨恩”,“造福工程”由此得名。1994年,福建省將此列為省委、省政府為民辦實事項目。1998年,時任福建省委副書記的習近平同志又多次深入閩東沿海、山區(qū)調研脫貧工作。隨后,沿海“連家船民搬遷上岸”、山區(qū)群眾“茅草房改造搬遷”等一系列工程,也一并納入“造福工程”。
一場跨世紀的“挪窮窩”“拔窮根”的脫貧行動,在八閩大地全面展開。至2014年底,福建累計完成6000多個自然村、超過100萬農村人口搬遷。
搬遷成功了,生活環(huán)境改善了,孩子們也有學上了,不用再頓頓都吃地瓜米了。但新問題又來了:靠著人均不足1畝的土地,如何“穩(wěn)得住”“能致富”?人一聚,無事干,酒一喝、牌一打,原本寧靜的山村,逐漸變得躁動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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